~此篇為轉載圖文取自聯合新聞網~

【美學系列】蔣勳/聖潔與沉淪(下)

羅丹美學耽溺

左圖為:卡蜜兒的作品《華爾滋》(La Valse) 右圖為:羅丹的作品卡蜜兒的頭像

左圖為:卡蜜兒的作品《華爾滋》(La Valse)
右圖為:羅丹的作品卡蜜兒的頭像

左:圖五,卡蜜兒《華爾滋》。圖/蔣勳提供
右:圖六,羅丹《卡蜜兒頭像》。圖/蔣勳提供

羅丹創作《惡之華》插畫的年代,大約是他與卡蜜兒相遇的同時。卡蜜兒——學生、模特兒、愛人、知己、情婦,創作上的伴侶和仇敵,他們彼此都弄不清關係,彼此煎熬著,創作著他們現世情愛的《惡之華》。

羅丹1883年遇到卡蜜兒,羅丹四十三歲,卡蜜兒十八歲。工人家庭出身的羅丹,一向遵循傳統倫理,他與璐絲(Rose Beuret)在一起生活二十年,養兒育女,情感穩定。璐絲也是協助他度過創作困頓時刻最重要的支柱,在卡蜜兒走進他的生活之前,羅丹大概沒有機會觸碰到自己內在複雜情感的部分。

然而宿命中的人出現了,羅丹的平穩生活起了騷動。

許多談論卡蜜兒的書籍傳記,甚至電影,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切入,女性在事件裡是「受害者」,「受害」的形象加在卡蜜兒身上,羅丹自然是「加害者」。

回到創作本身,卡蜜兒的許多作品使人震撼,她在創作上的成就,不下於羅丹,即使在做羅丹的學徒助理的時刻,卡蜜兒已經展現自己強烈獨立的美學風格。

作為女性,卡蜜兒被附屬於羅丹之下,作為學徒,卡蜜兒也被附屬於羅丹之下,但是,創作的領域,或許沒有性別、年齡,也沒有師生。好的創作者,一定是獨立自主的個體,不會附屬於任何人。卡蜜兒被附屬於羅丹之下,輕視了女性,輕視了像卡蜜兒這樣有強大創造力的女性。女性主義少了全面人性觀察,可能自我局限,變成女性主義自我貶低的偏見。

卡蜜兒是複雜的,她比羅丹複雜。在雕塑創作上,她一出手,就表現出獨特的創作力。比起羅丹,她天性裡有更多《惡之華》的焦慮、孤獨、憂鬱,她的內在有更多美與醜的糾纏,她在俗世倫理裡也有更多叛逆和顛覆的元素。

羅丹被震撼了,不只是肉體的激情,其實更來自於卡蜜兒強大的創作生命力。

卡蜜兒在十九世紀末,像鬼魅,又像神的使者,深沉、華麗,走過巴黎的繁華,許多原創者的生命被掀起波瀾。竇加、德布西都迷戀過她,德布西一直在身邊保存著卡蜜兒的作品《華爾滋》(La Valse),青春而肉慾激情的作品,裸體男女相擁舞蹈旋轉。這件作品當時也驚駭評審,要求卡蜜兒修改女性太露骨大膽的赤裸。(圖五)

羅丹凝視著年輕的卡蜜兒,比他年輕二十幾歲,是他的學徒、助理、模特兒,然而,這個年輕的肉體裡有什麼讓他「顫慄」的力量?

十九世紀的最後十年,羅丹的作品裡重複出現著卡蜜兒,有時候只是實驗,作品停在草圖的狀態,卡蜜兒的頭像,旁邊一隻巨大的手掌。(圖六)

那手掌是什麼?如此突兀,像是掌控,又像是愛撫,如此巨大,使卡蜜兒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這隻手掌,認得出來,是羅丹《卡萊市民》中Pierre de Wissant舉起來的那一隻右手。羅丹移用在這裡,意圖何在?只有實驗草圖會這樣拼接組裝,作品上留著翻模的痕跡,創作者顯然在思維的過程中,還沒有結論。

羅丹美術館許多這一類看似未完成的作品,也許是羅丹思考的線索,也許線索另一頭空無一物,讓喜歡下結論的人失望。但那確實是創作者最使人「顫慄」的創作,不相干的元素,不相干的因果,相遇了,沒有人知道這相遇的結局。

不知因果,議論因果,只是糾纏進更巨大的因果。

羅丹看著在命運大手下的生命,或許只有荒涼啞然的苦笑吧。

1888年至1891年,大概只有這幾年是羅丹與卡蜜兒相處的高峰,他們一起旅行,度過相戀的激情。1891年十月,回到巴黎,羅丹向卡蜜兒表示無法與妻子離婚。卡蜜兒陷入焦慮,向羅丹攻擊,她潛藏的爆裂性格爆發,1892年墮胎之後,卡蜜兒徹底和羅丹決裂,不再有任何來往。

圖七:卡蜜兒《成熟年代》。圖/蔣勳提供

圖七:卡蜜兒《成熟年代》。圖/蔣勳提供

1893年卡蜜兒創作極富隱喻的作品《成熟年代》(L’Age mûr),尺寸巨大的作品,像應該放在廣場的紀念碑,然而作品中全是絕望,哀傷。這件巨作有兩個版本,第一個版本,男子在中央,一邊是老去的婦人,一邊是青春少女。第二個版本隱喻更鮮明了,男子和乳房下垂的老婦在一起,年輕女子遠遠跪在地上,無助哀求。(圖七)

羅丹當時正是國家藝術協會的評審,這件作品也要通過他審查。

可以想像,這樣的作品,在當時的巴黎社會,引起多麼大的騷動。八卦如洪水蔓延。像波特萊爾預告的:「媒體,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都在犯罪。」羅丹、卡蜜兒、卡蜜兒的家人,她在上流社會富盛名的弟弟保羅(Paul Claudel),著名的詩人外交家,還有羅丹的妻子兒女,都在渲染的八卦洪水中瀕臨滅頂。

有人認為羅丹極力阻撓作品得獎,但更有趣的資料指出,卡蜜兒出名的弟弟保羅,才是真正阻撓作品展出的主使者。一直到現在,關於這一段故事的真相仍然曖昧不明,八卦只一味聳動,使真相更被掩蓋。

卡蜜兒在那個時代要承擔多少壓力?即使她如此意志堅強,如此不屑世俗竊竊私語,她仍然陷入一隻巨大手掌中,其實不只是羅丹的手掌、弟弟的手掌,也許更是整個社會無形的竊竊私語的八卦,變成一隻慢慢靠近的手,那巨大的手,一點一點捏緊,讓她窒息。

1913年,卡蜜兒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。長達三十年,她持續創作,創作完就毀掉。她偏執、精神分裂,但仍然創作力旺盛。好幾次專業醫師和卡蜜兒家人建議,讓她回到正常社會,讓她在正常環境持續創作,然而她的家人始終沒有接受。三十年,她的母親從未去過醫院探視,保羅派駐在外交界,在文學界上流社會活躍,也很少去探視卡蜜兒。

1943年卡蜜兒在精神病院逝世,她在病院中毀壞的作品估計達九十件之多,如此驚人的創作力,也同時是如此驚人的毀滅力量。

羅丹或許完全知道這是一個他無法征服的生命,無法馴服、無法屈從,她必須獨自一人走向《惡之華》的宿命因果,自我創造,也自我毀滅。

圖八:卡蜜兒命運之網女神《克洛托》。圖/蔣勳提供

圖八:卡蜜兒命運之網女神《克洛托》。圖/蔣勳提供

卡蜜兒創作的《克洛托》(Clotho)是希臘編織命運之網的女神,在卡蜜兒作品裡,命運披頭散髮,襤褸邋遢,已是失魂瘋人。這件作品太像《惡之華》的詩句了,也太像晚年的卡蜜兒自己的寫照吧。她的創作的強度,已遠遠不是羅丹所能企及了。(圖八)

羅丹去世前立遺囑,他的工作室死後捐作國家美術館,但遺囑中註明,必須保留卡蜜兒的作品空間。1952年卡蜜兒弟弟保羅捐贈卡蜜兒作品給美術館,使大眾可以在同一個美術館看到兩位創作者的交會。

在現實人世不能相見相處的糾纏,最終回到創作,有了可以並列的空間。但是,其實沒有人知道,這是不是在精神疾病裡度過三十年的卡蜜兒願意見到的結局。(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