~此篇為轉載圖文取自聯合新聞網~

【美學系列】蔣勳/聖潔與沉淪(上)

羅丹美學耽溺

左:圖一,羅丹《波特萊爾頭像》。圖/蔣勳提供 右:圖二,羅丹《卡蜜兒頭像》。圖/蔣勳提供

左:圖一,羅丹《波特萊爾頭像》。圖/蔣勳提供
右:圖二,羅丹《卡蜜兒頭像》。圖/蔣勳提供

五十歲將屆,沉溺在卡蜜兒青春肉體真實狂烈的情慾悸動中,羅丹不克自拔,羅丹閱讀著波特萊爾的《惡之華》,為其中的詩句畫插圖,像是用自己的情慾為詩句作證,波特萊爾躲在暗處,向羅丹冷冷笑著,彷彿詩句說的:「人,一部分是上帝,一部分是惡魔。」羅丹思索著,他一直嚮往上帝,忘了身體裡根深柢固的魔鬼的盤踞……

羅丹美術館兩件小小的頭像讓我駐足看了很久。一件是《波特萊爾》,一件是《卡蜜兒》。

波特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, 1821-1867),十九世紀法國的詩人。(圖一)

卡蜜兒(Camille Claudel, 1864-1943),十九世紀法國女性雕刻家。(圖二)

這樣介紹羅丹中年以後重要的兩件作品似乎毫無意義。

這兩件小小的頭像不常被介紹,比起羅丹的其他作品,像《青銅時代》(L’Age d’airain),像《卡萊市民》(Les Bourgeois de Calais),像《沉思者》(Le Penseur),像《巴爾札克》(Monument to Balzac)——這兩件頭像,尺寸小,放在玻璃櫥櫃裡,外型不搶眼,很難引人注意。

但是,凝視這兩件頭像,凝視久了,彷彿看到羅丹靈魂深邃處不為人知的耽溺與困惑。對於羅丹,這兩件小小頭像,和其他作品不同,不是受外界委託的巨大製作,藏在美術館的偏僻角落,有點像創作者不想公開給大眾的個人日記。

創作者的創作通常有兩部分,一部分是以大眾作對象的,經由出版、表演或展示,與公眾分享。另一部分,藏在心裡,可能只是自己的獨白、塗鴉或顧影自憐。這些作品,只是手稿、實驗或草圖,可能不完整,卻常常更真實,更具備原創性。創作者通常都有大眾看不到的私密的美學耽溺,許多書寫者的札記、信件、草稿,因此有時比正式發表的作品精采動人,彷彿不在意形式文體,才更能貼近真實的自我。

文字書寫可以做到私密性,但是,雕刻,也可以有私密的耽溺嗎?我看著羅丹這兩件作品,心裡有很多思考。

無論東方西方,雕塑的歷史,一直受「紀念性」約束,西方為神、為領袖、為偉人、為烈士塑像,如同古代東方立碑,《嶧山碑》、《曹全碑》、《家廟碑》之類,巨大高聳,碑額碑趺,莊嚴肅穆,很難完全擺脫英雄式的歌功頌德。政教宣揚的目的性強烈,雕塑因此很難有個人的私密性,或創作者個人的美學耽溺存在。

以雕塑史來看,雕塑家長期以來,由國家、政府、教會或主流社群團體出資本,由主流階級委託,梵蒂岡的教堂雕刻如此,雲崗、龍門石窟的雕刻也如此。藝術家受命製作,創作的個人意志早已被剝奪,或至少必須向出資者妥協。作品完成,也要受委託部門審查驗收,個人的私密耽溺無法過關。如同米開朗基羅為翡冷翠市政廳廣場製作《大衛像》(David),創作者必須首先做到公部門委託的城市精神要求,接下來,才可能偷偷在作品中隱藏著自己一點點的美學耽溺。米開朗基羅是大天才,但一樣受委託者牽制,他在《大衛像》樹立的廣場,就曾經應政治人物要求,眾目睽睽,爬上高梯,當場修改《大衛像》的鼻子。偉大的創作者,面對外行審查,同時要偷渡自己創作的私密耽溺,米開朗基羅已經是少有成功的範例。

1949年以後,以兩岸的雕塑來看,都集中在表現政治威權,大眾記憶裡的「雕塑」只是少數一兩位「偉人」,雕塑集中在表現「聖哲」、「領袖」、「英雄」或抽象的「人民英雄紀念碑」。近代華人的雕塑,被限制在更狹窄的政治框架中。

如果不是「英雄」,不是「聖哲」,如果沒有「紀念性」,可以留下雕塑嗎?

如果生命並不「英雄」,如果生命卑微,充滿挫折,頹廢而沮喪,如果生命困頓,憂傷致死,如果,沉淪在敗德的毒癮,如果沉淪在淫慾妓院,如果生活如腐屍,滿滿都是惡臭與蛆蟲,那樣的爬滿蛆的身體,也可以是「雕塑」嗎?

例如,有時候突發奇想,師大校園,某個角落,有一天會不會安置一件田啟元的塑像?

當然,時至今日,田啟元已經逝世多年,師大美術系可能沒有幾個人記得這個名字吧?

一百三十年前,雕塑家羅丹讀著詩人波特萊爾的《惡之華》(Les Fleurs Du Mal),被當時國家法庭控訴為「敗德」的作品,羅丹當時或許也在困惑,要如何用雕刻表現一具四腳八叉,醜態畢露,爬滿蛆蟲,流膿,發著惡臭的「腐屍」(Une charogne)?

我看著羅丹的波特萊爾頭像,想像他閱讀「腐屍」時的驚駭,如同上個世紀末台北小劇場看田啟元《白水》的驚駭。我想,羅丹是不是也這樣問過自己:「我可以為『腐屍』做雕刻嗎?」

1887年,接近五十歲的羅丹,製作過歌頌烈士的紀念碑《卡萊市民》,製作過偉大的文豪雨果像(Victor Hugo, 1802-1885),歌頌人性上升如陽光的明亮,歌頌聖潔與善的力量,歌頌挑戰一切難度的正義與勇敢——然而,五十歲將屆,沉溺在卡蜜兒青春肉體真實狂烈的情慾悸動中,羅丹不克自拔,羅丹閱讀著波特萊爾的《惡之華》,為其中的詩句畫插圖,像是用自己的情慾為詩句作證,波特萊爾躲在暗處,向羅丹冷冷笑著,彷彿詩句說的:「人,一部分是上帝,一部分是惡魔。」

羅丹思索著,他一直嚮往上帝,忘了身體裡根深柢固的魔鬼的盤踞。

《惡之華》讓羅丹的內在世界騷動了起來,如果一直在歌頌偉大、歌頌聖潔、歌頌人性的善與光明,為什麼羅丹在閱讀《惡之華》時,心裡如此悸動?

在羅丹美術館,同時會看到羅丹思考著兩個文學上的人物,一個是雨果,另一個就是《惡之華》的作者波特萊爾。

雨果寫《悲慘世界》、《鐘樓怪人》,他澎湃如大海波濤的浪漫詩句鼓舞著一整個時代的人民。無論是文學,或是在現實世界,雨果都是非凡的巨人。民眾在他的文學戲劇裡被激勵,民眾因為他的不畏強權而勇敢,他啟發民眾,對抗著不正義的社會,超越自己的脆弱,朝向光明、崇高的地方邁進。直至死亡,他的遺囑仍號召著上萬「窮人」參加葬禮。雨果要讓葬禮也成為對抗社會不義的重要儀式。

圖三:羅丹《雨果像》。 圖/蔣勳提供

圖三:羅丹《雨果像》。 圖/蔣勳提供

雨果是十九世紀文學史上的巨人,他的葬禮萬人空巷,他的身體是要進入法蘭西神聖的「萬神殿」(Pantheon)的。事實上,羅丹的《雨果》正是被官方委託製作,要放在萬神殿雨果墓前。這是文學史上的紀念碑,至高無上,崇高而偉大。羅丹創作過兩件不同形式的雨果像,雨果在作品中都像希臘神話裡的宙斯,雄偉巨大,繆思女神飛在雲端為他祝福護佑。雨果是文學之神,羅丹的《雨果》延續西方紀念碑的長久傳統。(圖三)

羅丹製作的《雨果》、《巴爾札克》都是兩公尺左右高的巨作,而幾乎在同一個時間,他讀著《惡之華》、《巴黎的憂鬱》(Le Spleen de Paris),耽溺在波特萊爾頹廢浪蕩敗德的詩句中,羅丹好像看到瑟縮在城市角落,冷眼看著繁華的乞丐或流浪狗,和雨果的崇高偉大如此不同,羅丹困惑著,他孤獨地思考著:應該如何創作屬於波特萊爾的「紀念碑」。

羅丹在札記裡寫過自己的困惑,因為波特萊爾,因為《惡之華》,他詢問自己:什麼是雕像?「衣服覆蓋的軀幹?手臂?大腿?」對《惡之華》的作者,不是外在的服飾,也許連肉體都不是,只是一種心靈曖昧的狀態,像流浪狗看著繁華的眼神,閃過的一絲鬱怒或哀憫。

圖四:納達爾(Nadar)〈波特萊爾肖像〉。 圖/蔣勳提供

圖四:納達爾(Nadar)〈波特萊爾肖像〉。 圖/蔣勳提供

1867年去世的波特萊爾,羅丹尋找他臨終翻拓的面模,也參考過他的照片。但是,既然是《惡之華》的作者,他的存在,或許不是長相。波特萊爾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,照片裡的他穿著華服,眼神深邃,講究的外套、馬甲、領巾,包裹著焦慮縱慾過度的軀體,像即將在暗夜裡伸出尖牙吸血的「德古拉」(Dracula),青蒼而鬱苦,憤世嫉俗。(圖四)